六樓的風清爽得讓人難以招架,空氣也清新得讓我難以適應。我一連溼了幾次眼眶,好壓住來自身體深處排山倒海的作嘔。
麻雀一直是我最討厭的鳥,在一樓嘰嘰喳喳地吵個沒完,戲謔的步伐和故作無辜的模樣,直讓我想用我俯衝的重量壓平牠們。
如同一整片太平洋般的無力感從內而外,還有一整片積雨雲般的壓迫感從外而內,雖然我還能懶洋洋地垂在欄杆上,但我強烈感受到我的身軀夾在這兩股強大的鋒面之中,被擠得扁扁的。深吸一口氣,我吐出比鮮血更令人無奈的,一口氣。
空虛,一切都是空虛,此刻我回想起徹夜狂歡的嘶吼、笑到變形的臉孔,然後聽到細胞死亡的呼喊、聽到器官凋零的聲響。很奇妙的是,也很諷刺的是,躍然於眼前的畫面和浮動於耳邊的喧擾荒謬地結合在一起,毫無縫隙,如同卡榫完美地接合成一體。死亡的指針滴答滴答地響,我在等待,等待喪鐘敲響第十二下。
身體會化作塵土,死亡的事實就在不遠處佇立,即便他假裝孱弱地搖搖晃晃、若即若離、若隱若現。他會在你著地咳出最後一絲意識的瞬間「咻」地飄過來收割靈魂,然後若無其事地回到他原來的位置,等待下一個枯老或是遺憾的生命。
死亡真真切切地存在,用令人無法否認的姿態傲視著。他掐住后羿和秦始皇的脖子,直到他們斷氣,然後把遺體扔在歷史的厚冊中做成壓花,當作人類妄想挑戰永生的愚昧銘誌。死亡的存在逐漸膨脹,壓迫肺所能伸展的空間,我只能用扭曲的臉多爭取一點氧氣,好讓我不要從欄杆上昏厥而下。
十幾公尺的距離,數秒鐘的旅程,對我的野性來說很短,但對我的理性來說很長。人有時候很矛盾,慾望和勇氣常常不對盤,是好事,但在某種角度上來看也是壞事。總之,我繼續在欄杆上扮演氣力放盡的輪胎。
突然間,腦海的千頭萬緒像織衣服似的,一條又一條思緒綿密地交疊、穿梭,或許嬉戲、追逐,最後匯集成一架鋼琴,用一種難以理解的方式突兀地出現。它自顧自地擺弄擊槌,牽動著白鍵、黑鍵的爭鬥,並用某種難以認出的音樂型式交纏著。黑白雙方以著音符不按牌理地出拳,互相鳴擊出的和弦極不和諧,也許根本稱不上是音樂。
通常鋼琴的美來自黑鍵和白鍵充滿默契的合作無間,這時雖然他們的旋律同時進行著,和正常的鋼琴沒有兩樣,只是我很明顯地聽到黑鍵談的內容,不關白鍵彈的旋律;白鍵談的內容,不關黑鍵彈的旋律。
黑鍵的旋律充滿犄角、稜角和鋸齒,神出鬼沒地在我身邊探頭探腦,接著用僵硬的行徑橫衝直撞到欄杆外向我挑眉,示範一般地向下探,然後在及地前發現我的不為所動,於是怒騰騰地折返,又向下鑽,再折返…
我聽得見詭譎的音樂中,沒有被唱出來的歌詞,先是奉承、諂媚,隨後是調侃、汙衊。
「你不敢。」他很大膽地說了。
我不甘心地移開視線,在轉回來時發現一片光亮。是白鍵的音樂,圓潤、輕柔且飽滿,如絲綢一般,溫柔地包覆在黑色旋律之上,毫不畏懼任何尖銳,一種極致的寬容。然後,白色旋律「唰」地一聲緊縮起來,包覆其中的黑色角峰、絕壁、長巒一覽無遺地凸起。瞬間,黑鍵的擊槌斷去,小調與大調混雜的荒誕樂章嘎然而止,濃烈的詭異氣息消失。明亮、動人的曲調充盈耳中,一種難以言喻的確信感油然生於我心中。
對於這樣的結局,我的心境很矛盾,一方面沉浸在溫暖的氛圍中,一方面好奇於黑色旋律線的挑逗,慶幸卻又遺憾。突然,鋼琴上的所有白鍵「啪」地一聲全數被扳起,從根處斷開彈出琴台。白到發亮的絲綢「嘩」地一聲被切開,黑色的山系赤裸裸地挺起身子。對於這樣的結局,我的心境很矛盾,一方面享受著心跳不合常理地加速,一方面又有悵然若失之感,狂癲卻又鬱悶。
現在鋼琴上空空的,什麼也沒有,如同被山老鼠玷汙過的森林,就那樣赤裸裸地躺著,不發一語。 我的腦袋空空的,我的身體空空的,什麼也沒有。
一股無名的憤怒從腦中不知道什麼地方流到胸口蠢蠢欲動,想要填滿心中那愚蠢的空白。然後,終於像死火山復活嚇壞所有居民一般,滾燙的情緒終於浸淫到每個末端、每個角落。我激動到清醒了過來。
睜開眼,我用雙手撕破這樣戲謔口吻的夢,同時用口和鼻強取豪奪最後一口氣,然後無接縫地從地上爬起、雙手握緊欄杆、左腳「咚」地踏上欄杆,身子用極高的頻率震動著,似乎渴望代替乾涸的聲帶發出最後一次吶喊。
「再見了。」
忽然,
一個厚實的手掌輕輕地放在我左肩上。
那是我
第一次
第一次
第一次感受到,
原來人的手可以比全身的力氣還要強大。
「我就在你身邊。」溫暖的聲音說道。
原先將我纏繞的暴戾霎時碎了滿地。
溫暖從我肩頭上如清河一般順著血管流到全身各處,然後把所有哀愁收集起來,匯集到眼角一次潰堤。
他的每一字、每一句,降落在我焦躁不安的心上,沒有聲響。即便到了如今,原本我以為能夠記得一輩子的談話內容,我以為牢牢深刻在心版上的他的言語,已經無可奈何地任憑歲月風化而模糊了。但這份感動我一直記得,我們用一種沒有人了解的語言暢所欲言,忘了時間。
都解開了。
是啊!死亡依然在那裡,生命有時總是空虛,然而我已瞭解了許多,過去我錯誤認知的事情。我下定決心不再屈服,我不願再如蒲公英一般任由風決定我的去留,也不願如蘆葦一般脆弱。
死亡與空虛,我決定不再規避。真正瞭解自己渴望什麼,找到它並且一直使用它,我想生活就該如此填滿空虛吧!與其說死亡是一種「結局」,不如說是一種讓我們警醒過來好珍惜每一天的擂鼓,即便我們有時會被嚇著,會揪住心頭,會不情願、不甘心。
想通的感覺真好,和大哭一場一樣暢快。
我的臉龐是雨季泛濫的河床,模糊的黃昏天色鑲著兩輪濡濕的紅太陽。我轉過頭,淺淺地笑了一下,你的容顏是那樣的慈祥,不管過了多久我都還記得這一刻。
我好想念你。
我的老師。
子宏!~
回覆刪除賢賢哥XD
刪除這篇我更新過了 得到了更好的靈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