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5月24日 星期六

我想念你


  六樓的風清爽得讓人難以招架,空氣也清新得讓我難以適應。我一連溼了幾次眼眶,好壓住來自身體深處排山倒海的作嘔。

  麻雀一直是我最討厭的鳥,在一樓嘰嘰喳喳地吵個沒完,戲謔的步伐和故作無辜的模樣,直讓我想用我俯衝的重量壓平牠們。


  如同一整片太平洋般的無力感從內而外,還有一整片積雨雲般的壓迫感從外而內,雖然我還能懶洋洋地垂在欄杆上,但我強烈感受到我的身軀夾在這兩股強大的鋒面之中,被擠得扁扁的吸一口氣,我吐出比鮮血更令人無奈一口氣

  空虛,一切都是空虛,此刻我回想起徹夜狂歡的嘶吼、笑到變形的臉孔,然後聽到細胞死亡的呼喊、聽到器官凋零的聲響。很奇妙的是,也很諷刺的是,躍然於眼前的畫面和浮動於耳邊的喧擾荒謬地結合在一起,毫無縫隙,如同卡榫完美地接合成一體。死亡的指針滴答滴答地響,我在等待,等待喪鐘敲響第十二下


  身體會化作塵土,死亡的事實就在不遠處佇立,即便他假裝孱弱地搖搖晃晃、若即若離、若隱若現。他會在你著地咳出最後一絲意識的瞬間「咻」地飄過來收割靈魂,然後若無其事地回到他原來的位置,等待下一個枯老或是遺憾的生命。

  死亡真真切切地存在,用令人無法否認的姿態傲視著。他掐住后羿和秦始皇的脖子,直到他們斷氣,然後把遺體扔在歷史的厚冊中做成壓花,當作人類妄想挑戰永生的愚昧銘誌。死亡的存在逐漸膨脹,壓迫肺所能伸展的空間,我只能用扭曲的臉多爭取一點氧氣,好讓我不要從欄杆上昏厥而下

  十幾公尺的距離,數秒鐘的旅程,對我的野性來說很短,但對我的理性來說很長。人有時候很矛盾,慾望和勇氣常常不對盤,是好事,但在某種角度上看也是壞事總之我繼續在欄杆上扮演氣力放盡的輪胎。

  突然間,腦海的千頭萬緒像織衣服似的,一條又一條思緒綿密地交疊、穿梭,或許嬉戲、追逐,最後匯集成一架鋼琴,用一種難以理解的方式突兀地出現。它自顧自地擺弄擊槌,牽動著白鍵、黑鍵的爭鬥,並用某種難以認出的音樂型式交纏著。黑白雙方以著音符不按牌理地出拳,互相鳴擊出的和弦極不和諧,也許根本稱不上是音樂。

  通常鋼琴的美來自黑鍵和白鍵充滿默契的合作無間,這時雖然他們的旋律同時進行著,和正常的鋼琴沒有兩樣,只是我很明顯地聽到黑鍵談的內容,不關白鍵彈的旋律;白鍵談的內容,不關黑鍵彈的旋律

  黑鍵的旋律充滿犄角、稜角和鋸齒,神出鬼沒地在我身邊探頭探腦接著僵硬的行徑橫衝直撞到欄杆外向挑眉,示範一般地向下然後在及地前發現我的不為所動,於是騰騰地折返,又向下鑽,再折返

  我聽得見詭譎的音樂中,沒有被唱出來的歌詞,先是奉承、諂媚,隨後是調侃、汙衊。
  「你不敢。」他很大膽地說了。

  我不甘心地移開視線,在轉回來時發現一片光亮。是白鍵的音樂,圓潤、輕柔且飽滿,如絲綢一般,溫柔地包覆在黑色旋律之上,毫不畏懼任何尖銳,一種極致的寬容。然後,白色旋律「唰」地一聲緊縮起來,包覆其中的黑色角峰、絕壁、長巒一覽無遺地凸起。瞬間,黑鍵的擊槌斷去,小調與大調混雜的荒誕樂章嘎然而止,濃烈的詭異氣息消失。明亮、動人的曲調充盈耳中,一種難以言喻的確信感油然生於我心中。

  對於這樣的結局,我的心境很矛盾,一方面沉浸在溫暖的氛圍中,一方面好奇於黑色旋律線的挑逗,慶幸卻又遺憾突然,鋼琴上的所有白鍵「啪」地一聲全數被扳起,從根處斷開彈出琴台。白到發亮的絲綢「嘩」地一聲被切開,黑色的山系赤裸裸地挺起身子。對於這樣的結局,我的心境很矛盾,一方面享受著心跳不合常理加速,一方面又有悵然若失之感,狂癲卻又鬱悶

  現在鋼琴上空空的,什麼也沒有,如同被山老鼠玷汙過的森林,就那樣赤裸裸地躺著,不發一語。 我的腦袋空空的,我的身體空空的,什麼也沒有。

  一股無名的憤怒從腦中不知道什麼地方流到胸口蠢蠢欲動,想要填滿心中那愚蠢的空白。然後,終於像死火山復活嚇壞所有居民一般,滾燙的情緒終於浸淫到每個末端、每個角落。激動到清醒了過來

  睜開眼,我用雙手撕破這樣戲謔口吻的夢,同時用口和鼻強取豪奪最後一口氣,然後無接縫地從地上爬起、雙手握緊欄杆、左腳「咚」地踏上欄杆,身子用極高的頻率震動著,似乎渴望代替乾涸的聲帶發出最後一次吶喊

  「再見了。」




  忽然,
  一個厚實的手掌輕輕地放在我左肩上。
  那是我
  第一次
  第一次
  第一次感受到,
  原來人的手可以比全身的力氣還要強大
 
  「我就在你身邊。」溫暖的聲音說道。

  原先將我纏繞的暴戾霎時碎了滿地。

  溫暖從我肩頭上如清河一般順著血管流到全身各處,然後把所有哀愁收集起來,匯集到眼角一次潰堤。

  他的每一字、每一句,降落在我焦躁不安的心上,沒有聲響。即便到了如今,原本我以為能夠記得一輩子的談話內容,我以為牢牢深刻在心版上的他的言語,已經無可奈何地任憑歲月風化而模糊了。但這份感動我一直記得,我們用一種沒有人了解的語言暢所欲言,忘了時間。

  都解開了。

  是啊!死亡依然在那裡,生命有時總是空虛,然而我已瞭解了許多,過去我錯誤認知的事情。我下定決心不再屈服,我不願再如蒲公英一般任由風決定我的去留,也不願如蘆葦一般脆弱。

  死亡與空虛,我決定不再規避。真正瞭解自己渴望什麼,找到它並且一直使用它,我想生活就該如此填滿空虛吧!與其說死亡是一種「結局」,不如說是一種讓我們警醒過來好珍惜每一天的擂鼓,即便我們有時會被嚇著,會揪住心頭,會不情願、不甘心。

  想通的感覺真好,和大哭一場一樣暢快。

  我的臉龐是雨季泛濫的河床,模糊的黃昏天色鑲著兩輪濡濕的紅太陽。我轉過頭,淺淺地笑了一下,你的容顏是那樣的慈祥,不管過了多久我都還記得這一刻。
  

  我好想念你。

  我的老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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