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三點半，新竹還沒醒，可我的靈魂早就醒著等了，等待我把身體重新拼湊回來。
我從上舖爬下來，像走在鐵軌上一般，蹣跚地抓了毛巾進浴室。我的頭先進去了，然後是身體，再來是腳，最後連拖帶拉地把忙著組裝思緒的腦袋也扯過來。我一面看著鏡子裡三分之一清晰的自己一面等，等大腦把智商重新加起來，等瞳孔設定好焦距，等胸膛習慣莫名的顫抖，等腳掌把剛找回的重量數算一回。然後，等剛醒來的蓮蓬頭吐出熱水。
不出所料，我今天也被淋了一身冰冷冷的起床氣。蓮蓬頭還是老樣子沒說些什麼，只是安靜地鬧彆扭，張大嘴巴拿根本沒用心處理過的水隨便敷衍我。不過這樣也好，我的神經因此找回了中樞，大腦找回了秩序。於是這個世界打破沉默，開始給予我的五官各種刺激：太刺眼的浴室燈、千篇一律的水聲、牆上的水霉味、濃稠難以下嚥的唾液、還有蓮蓬頭用來塘塞我的冷水的溫度，此時此刻都不再寂寞。
現在能確定的是，我的身體開機完成了。洗澡水規律地衝擊地板，彈著詳和的曲調……
「會不會來不及？」
我突然意識到時間的流走，決意屏氣再胡亂沖幾回半熟的熱水便草草抹乾身子。
或許清晨起來的人比較容易察覺到季節的更替，我感覺到今天的客廳特別頑皮：昨天兩個噴嚏，現在四個。唉！孩子氣的秋老虎，每年都不願放過我。我已換好了衣服，看一眼壁鐘：三點四十五分，比昨天晚了三分鐘。我連忙套上鞋子，跨上機車騎在晦暗的街。
「一定是今天等熱水等太久了......」
我邊下結論邊催油門，弓著身子瞇起眼。蓄勢待發的風在下一個路口守株待兔，磨拳霍霍想撂倒我。
就我征戰多年的經歷來看，建功二路的風好解決，因為他們只會單純地衝過來，就像沒有受過訓練的籃球門外漢，只要花點心思控制油門就不會有太大的搖晃；然而清大夜市的風就慓悍許多，我從三岔口順著下坡騎，看見風排山倒海湧來，集結建新路的兵馬，把我扣緊的安全帽吹得慌慌張張，把車吹得發顫。
顧不了漫天飛舞的瀏海，我抓緊龍頭衝向前，單刀赴陣，用車頭切開它們浩蕩的軍容。風城軍士們的激烈嘶吼在我耳邊颯颯作響，不出幾秒，我突破了重圍，在耳邊把寧靜還給新竹。
請別覺得我得勝地太容易而感到無趣，其實只是「熟能生巧」這簡單的概念罷了。不曉得明天清大夜市的風會出什麼新招......
雖然贏了一場與風的競技，但我卻被搶走了許多時間。一個個又是紅又是綠的燈號快速閃過眼前，而我腦子裡卻只是想著一張模糊的臉。關於妳的事情，我總是特別健忘，在腦海暫存的地方擺放的都只是妳低畫素的影像。我看了看錶：三點五十七分，但我還要經過一座橋和幾個彎。
「這可不行……至少今天不能再遲到了。」
讓煞車燈暫時休息，我拉下面罩重新弓起身子。眨眼之間，我立起中柱，抵達裝滿回憶的地方。
「因為我每天最想第一個見到的人是妳，所以我從很早很早之前就會先來這裡等妳。」這是我們第一次在清晨見面時我曾許下的約定。只是不幸的是，每次彎過熟悉的轉角，看到的總是妳老早坐在長椅上的背影。
有時候可惡的棉被會奸詐地把我壓在床上動彈不得，害我因此失約。不過即使如此，妳也總是淡淡地笑著說沒關係。
現在我輕輕地坐在木頭長椅的左邊，閉起眼睛回想妳的容顏。只有在清晨的時候，我才能最清楚地看見妳的臉。日頭出來之後我總是無法專注。
「今年臺灣的秋天來得晚，所以我忘了換季，穿著短袖披件外套就來了。最近的衣服總是曬不乾，而且不時會下雨害我沒辦法踢足球。我們已經好久沒有一起運動了呢！還記得有一天我急著展現我新學會的『馬賽迴旋』，結果跌個四腳朝天。氣餒？倒是不至於啦，只是多少有點難為情，不過看妳笑得這麼開心那就好了。嗯......最近系上的課業變得比較重了，不過妳別擔心，我可是很認真的在準備呢！我也有好好地吃東西、好好照顧身體。最重要的是，我每天都掙扎克服身體的極限，持守著我們的約定，早起這件事對我來說根本算不了什麼。現在我已經不會像以前那樣常常讓妳一個人等我了。
對了，妳那裡的樹開始掉葉子了嗎？妳那裡開始下雪了嗎？聽說妳那邊的天氣比台灣冷上好幾倍啊......妳那裡的候鳥都開始往南方飛去了吧？妳今天一定也起得比我早吧？讓妳等我這麼久，真是不好意思！」
「啊……我忘了妳最討厭我說的話就是『不好意思』，真是抱歉！」
我暫時睜開眼看了看時間：清晨四點整。我深呼吸了一口，再次閉起眼睛，說：
「在大海另一端的妳，過得好嗎？」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