敞開的玻璃窗坦蕩蕩地展示窗外的暮色,在一旁默不作聲的橘紅色與米色條紋布簾搖曳著。夜色並不濃,有很多貓一般發亮的眼睛,尤其是霸佔了許多視野的科技公司,燈火通明燃燒著一團一團的人影,聽說那些是叫做青春之類的東西。
然後,有許多文字像填充物一般塞在我腦海裡。根性,整座城市繞著根性生活,如同行星繞著太陽,電子繞著核子。說不上來,很像是一種「引力」,也可以說是一種「慣性」,至於「規定」嘛又有點太過強硬。總之,幾乎所有人都是心甘情願的。
樹的根總是在那兒,不管他的枝子伸到哪裡,其實都沒什麼差別。「根本」的「根」用來形容「根本」的概念真的是再貼切不過了!就算枝子伸到溪畔,若是根紮在荒地上,葉子聽見的水聲不過是一種嘲諷。
「根性」這概念是我的老師教我的,此刻我感觸良多。
這座城市的思想五花八門地伸到各處,有的看著首爾的繁華,有的觀賞東京的絢麗,有的嚮往夏威夷的情調,反正就是各式各樣的盼望和夢想。然而他們還是紮根在令人洩氣的沙地上,每天做著自己不喜歡的事情,每天為了金錢欺騙自己懷有熱情。
漸漸地,整座城市用一個「現實」來麻痺自己。「年輕人,你得接受,因為每個人都該面對現實。」這完完全全就是一個城市、一個國家的「劣」根性。什麼是「現實」,什麼又不是「現實」?
「現實就是整座城市的根性變得勢利。」即便他的枝子伸往「幸福」、伸往「夢想」,然而他的根仍然殘酷地依舊踩在「金錢至上」。
時間v.s金錢,生命v.s金錢,幸福v.s金錢:以前似乎沒有人會這樣比較,可能是太愚蠢了,隨便問誰都會被笑。不過現代人挺苦惱的,從前理所當然能夠判斷的事情現在變得難以抉擇,就像小時候很自然會去做自己喜歡的事情,反而長大了卻不敢,那種「自然趨向幸福的」人的良善根性漸漸被拔起。
你問我為什麼,其實我也很難回答你。答案很複雜,裡面有很多矛盾。現代人幾乎都是矛盾的人,可以很理所當然地買自己喜歡的衣服,穿自己喜歡的鞋子,看自己喜歡的書,卻不敢做自己喜歡的事,過自己喜歡的人生,好像金錢真有那麼重要似的。
整座城市,從根開始腐爛了。整個國家,從根開始麻木了。不過這責任似乎沒有那麼近在眼前,從好幾代以前,根好像就這樣黑去了,要問從什麼時候開始,應該是無解了。
我吞下好幾滴本來該用來澆愁的淚水,很溫熱,這份無奈從喉頭像是列車一般行駛在血管的軌道上,流竄到身體每個角落。
我看見了一棵樹,一顆參天巨木。木幹上佈滿許多紋路,很像是人類的皺紋,它們同樣都有一股安詳的力量。雖說這棵巨木葉子幾乎都掉光了,但沒有令人不寒而慄的感覺,也許是沒有做那種嚇人的事的力氣吧。我聽到他正在哭,樹液從很高很高的地方緩緩沿著紋路流下來,同時因為抽搐的關係,好多枯黃的葉被抖落下來,枝子沙沙沙地作響。
流出樹液的地方是兩個自然形成的樹洞,想必是這位枯木先生的雙眸吧!但是枯木先生實在是太高了,我必須睜大眼睛專心的瞧才能看到大概那二十層樓高的地方,所以其實我也不確定他是不是在哭。我進前,準備張開手掌摸摸他的樹幹。突然間,枯木先生說話了。
「根性。」枯木先生用一個語氣穩定、音調卻極不穩定的搖晃口吻說到。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可以稍微解釋一下嗎?」我撫摸著他身上凹凹凸凸的木紋,原來他的樹幹不停地在震動著。
「樹的根,決定樹的命運。我以前不叫枯木,是一棵很棒的果樹,主人很喜歡我也對我很好。可是有一天,有一個名字叫『農業顧問』的先生建議主人把我接枝到由政府贊助所研發的農業新產品上,也就是用它們的根,這樣可以結出更多果子。」
「然後呢?」我好奇地問。
「主人就很高興地答應了,而我也很堅強地忍耐手術的痛苦了。可是,等到我在用新根的時候,感覺很奇怪,雖然枯木我比以前更會結果實了,可是我覺得自己的身體越來越差,後來才聽說新來的根裡面有很多對樹木不好的化學物質,會讓我提早結束結果期。」枯木先生邊流著淚邊慢慢地說。
我心疼地看了看枯木先生的根,發現根塊是一團黑,像是被焚燒過的焦炭,不難想像在土壤中的根是甚麼情形。
我強忍著情緒,小心翼翼地說:「那麼後來呢?」
枯木先生好像想到了很多不好的回憶,嘩嘩嘩地大力擺動幾乎被搖光枯葉的枯枝。大量的樹液流下來,溢出了原本規範的木紋內。
「主人發現我結果的壽命不多了,就對我變得很壞很壞。枯木永遠忘不了那一天,主人用嫌棄的眼神看著我說:『政府的新技術真是厲害,一次的結果量可以暴增十倍,這樣就算果樹一直更替,利潤也比以前多的多!你啊,大概再過個一年就差不多可以退休了,之後就到我的壁爐裡安享天年吧!』我聽完後覺得好害怕好害怕...」
「那麼您怎麼活下來的呢?」我著急地問。
「過了一年,就在我要被主人砍死作木柴的前幾天,主人因為意外過世了,果園也因此荒廢了。可是枯木我的朋友們在那之前都被燒光了,我是唯一一個倖存的,本來主人打算把我伐掉之後再重新種新的一輪果樹。」枯木哭完了,樹液還黏黏地附著在樹幹上。「孩子,千萬不要把根交給別人了,知道嗎?」
我突然醒了,腦袋昏沉沉的,枯木先生的那句話還在耳朵鼓膜上迴盪不已。
「孩子,千萬不要把根交給別人了,知道嗎?」
我不停地流淚,我一直哭、一直哭。
擦乾眼淚之後,我把前天收到的電子公司錄用通知書放進碎紙機裡。
我花了不少時間找到儲藏室的鑰匙,打開了厚重的門,拍拍畫具上的灰塵,把畫具和填裝了好多次的顏料放進背包裡,然後脫下從昨天穿到現在的西裝外套、領帶、襯衫,隨意扔著。
我穿上最喜歡的T恤,戴了一頂貝雷帽,上網訂了一張飛往巴黎的機票後就出門了。
「孩子,千萬不要把根交給別人了,知道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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