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五˙水落石出>
時辰已到，侯獨尊一如往常，汗如雨下地出了房門，得知不久前齊楚客棧內有好一番激戰，連忙和弟妹們前去幫上官豫、東方千秋療傷。
正當侯獨尊運功要治東方千秋時，心中卻驚怒萬分：一方面憤怒亂掌大魔又使自己的功夫傷人，一方面又驚訝為何自身此時內力竟空蕩無幾。一盞茶時分過去，侯獨尊氣力耗盡，連忙坐在椅上休息，東方千秋情況仍是沒有好轉，反觀由侯獨立治療的上官豫倒是好了五成。
上官豫睜開了眼，看到東方千秋直躺在地上，心中倒起敬意。不過，他又看到侯獨秀泫然欲泣的神情，甚是擔憂東方千秋，心頭上五味雜陳，便覺此時身子的痛還不如心裡的疼。
「侯某絕不能再拖累大家了！戰死也好，病死也好，我侯獨尊今夜要親自對付亂掌大魔！」侯獨尊撐著疲軟的身體，用微薄的氣力說道。眾人聽了無不驚訝，紛紛勸道：
「齊楚客棧還有我澆愁老怪公孫平和斷水抽刀夏侯靖啊！侯大俠重病未癒，實在危險啊！」
「或許我們還能想出什麼法子啊！先前我就想到了妙計，才能歹活至今啊！」昨晚逃過一劫的王霄說道，侯獨行聽了，此時才知道前天亂掌大魔找上門來，王霄所行所言的用意。
侯獨秀看見大哥身上竟然四處是傷痕，心中不解，卻也無暇再想，連忙央求道：「大哥！算我求您了！拜託您不要做傻事啊！」
「各位，侯某先謝了大家好意。不過，亂掌大魔屢屢用我武功殺人害人，實是我的責任！習武之人竟讓自己武功給大魔頭學了去，我侯獨尊實在有愧『天下第一』這名頭！再者，我已立了誓，大丈夫哪能出爾反爾！各位請別再多言，事就這樣定了罷！」侯獨尊難得用威嚴的口氣說道，侯家其他三人一聽便知，此事已無轉圜的餘地。
這日黃昏來的早，侯獨尊尚未發病天色便已暗了下來。他從早上發現自己內力大耗後，便一整天調息練功，此時內力已恢復了大半。為了晚上的大戰，侯獨尊更是吞了自己珍藏的『五行龍虎丹』，頓時覺得力量源源不絕湧了上來。
突然，侯獨尊心頭一悸，知道時辰將到，卻仍是硬撐著身體，這是他生來第一次重病發作卻沒有躺平休息。「啊啊啊…」眾人見侯獨尊面目詭異，又吼又叫，不難想像這病痛有多麼可怕。不過，侯獨尊卻沒有倒下，他仍是堅持雙腳站著，一面克制著病痛，一面等待著亂掌大魔的挑戰。
過了許久，亂掌大魔卻沒有出現。此時侯獨尊病痛漸去，哀聲止息，卻見他咻地衝出門外。眾人一奇，連忙隨他而出，侯獨立也背著東方千秋跟在後頭，徒留武功平平的王霄在原地發愣。
侯獨尊越跑越快，得意輕功「江東獨步」瞬捷無比。眾人跟不上，只好目送他消失在遠山樹林間。
「大哥！大哥！」
「侯大俠！你在哪兒！」
「侯大俠！你若聽到就應個聲吧！」
眾人高聲叫喊，急忙尋找侯獨尊的身影，也不怕引來亂掌大魔。
侯獨秀耳尖，聽見若有打鬥聲，便急忙叫大夥兒安靜好辨認方位。
「大哥在赤月崗上！我聽見了！他在和亂掌大魔交手！」她對大哥的武功十分熟悉，一聽掌風的聲響便知是侯獨尊。於是眾人又施輕功，費了一番功夫，赤月崗就在眼前…
剛才侯獨尊在齊楚客棧內好不容易捱過了徹骨疼痛，心中寬然，原想重振精神好應敵，沒想到他卻瞬間失了神，身子、腦袋好似不是自己的。
「赤月崗！」
侯獨尊心中什麼也不想，就只有一個念頭清楚地響起：「赤月崗！」
然後他不自覺地施展「江東獨步」，發瘋似地奔向赤月崗，他心中一面莫名地期待著，一面卻焦急地疑惑著自己現下的所思所想、所行所為。
侯獨尊一下子熱血沸騰、興奮異常，一下子心亂如麻、焦慮異常。這感覺也是侯獨尊生平第一次遭遇，內心中的兩股思緒彷彿一尾神龍與一頭狂虎，酣鬥不下。侯獨尊此時邊跑邊掙扎著，頓覺這心中的痛苦，比起他肉體上的痛苦要來得折人太多！
不一會兒，侯獨尊踩上了赤月崗，隱約察覺到自己身後好像有人緊緊跟隨著，此時也抵達了這裡。他突然轉身，看見一個身影，竟是亂掌大魔！
侯獨尊心中慍火大起，一聲不吭，颼地一掌疾出，使出了全力。但見亂掌大魔也是一語不發，一掌驟出，也使上了十分力！然而，兩人竟半點傷不到對方。幾十招下來，侯獨尊心忖：這亂掌大魔盡是模仿我的招式，直把我看扁了！我侯獨尊豈能容你這樣譏諷！
真氣一提，侯獨尊五掌出完再出七掌，十掌、十四掌，連綿不絕，正是他拿手功夫「寤寐連環掌」。想不到亂掌大魔也依樣畫葫蘆，出手時機、勁道，無一不像！但兩人幾十掌全都打在空氣上，侯獨尊總能閃過亂掌大魔掌風，亂掌大魔也總能避過侯獨尊掌力。
侯獨尊心裡急了起來：為什麼亂掌大魔總能在衣袖之間，極驚險地躲過我招式？明明他動作、身法與我是如出一轍，為什麼我就是制不了他？
於是侯獨尊越打越是兇狠，以掌風為劍，「推群劍法」屢屢使出，把把無形氣劍拔山倒樹而去！想不到這十幾把氣劍竟在轉眼間就要招呼上了自己肩上，侯獨尊一個迴旋，驚險閃過。鬥到此時，侯獨尊和亂掌大魔已是交手了不下百餘招，卻都無法傷對方半分。
「孔老夫子有云：『知其不可為而為之。』我侯獨尊把命拼了也要除去這天下大患！」侯獨尊此時想到了先前他立誓的話，又想到了侯家祖訓：「行俠仗義，生死無畏；家國不忘，問心無愧。」終於，他生出了最後一絲力氣，下定決心：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侯獨尊、亂掌大魔兩人再度交鋒，此時侯獨行、侯獨立等人也上了赤月崗。
「啊！」侯獨秀一看見眼前情況，不禁慘聲叫道。
「大哥！」侯獨行、侯獨立兩人看清了眼前事實，難以置信，頓時無話，只齊聲呼叫大哥。
「侯大俠，您這是…？」潁水三絕隨後一一抵達，看見了眼前這難以理解的事情。
侯獨尊連連出招，每一招都使了全力，但每一招卻都是往自己身上招呼！一會兒左掌打向自己右肩，右肩便急忙縮回閃過，一會兒右掌擊出，左胸又側身避過。侯獨行邊打邊罵：「亂掌大魔！我今日不殺了你絕不善罷干休！」
眾人聽他所言，看見他面容一下子俊朗如平時，一下子陰影籠罩，不細看還以為那是一具面罩！眾人驚覺：這不就是亂掌大魔的臉孔嗎？心中種種疑惑，此刻終於逐漸解開。
危害武林的亂掌大魔，竟然就是聲名享譽天下的「忠烈俠」侯獨尊！
「難怪大哥這一年來身上常常出現莫名的傷痕！我還道是他病痛結束時為了洩憤，翻桌摔椅自己弄傷的！」侯獨秀心中終於明白，大哥身上的那些傷痕，就是他成為亂掌大魔出去行惡時留下的。
因為侯家兄妹三人不忍在大哥病發時踏入房門，所以因緣際會之下，這一年間他們便從未發現房內砰聲四起的祕密。
房內的砰聲，原來是侯獨尊病痛消去之時，被心魔佔據而成為亂掌大魔破窗而出的聲音。
「想不到大哥善良、敦厚，心中竟壓抑著一個殘忍、冷血的惡魔！」侯獨秀並沒有厭惡大哥，只是不捨他十幾年來竟如此煎熬…
侯獨秀見大哥仍在不停出招，忍不住哭著大喊：「大哥！別打了！別打了！」
然而，侯獨尊激戰當中，全心投入之下聽不見外邊聲響，直到侯獨秀喊到第十三、十四次，他才匆匆一瞥，看見眾人都到了這裡，心中卻想：「愚昧！大家都到這裡來，豈不是給亂掌大魔一網打盡了？」於是收掌，奔到侯獨秀前說道：「快回去！這裡太危險了！」
上官豫發現了這事實後，心中對侯獨尊敬意全失，雖然曾受他恩惠，此時卻也沒按耐心中怒火。他在一旁出口說道：「哼！侯大俠，你且回頭看看吧！哪裡還有亂掌大魔？」
侯獨尊疑惑地轉身一看，果然沒了亂掌大魔的身影。
他只是心中驚奇，暗想：大魔輕功竟凌駕於我之上！怎地一轉眼便消失？
侯獨行、侯獨立此時一齊上前抱住大哥，哭著說道：「這些日子，實在是辛苦大哥了…」
侯獨尊百思不得其解，想問個所以。於是侯獨秀將一年前侯獨尊的異狀、身上莫名出現的傷、還有自己和哥哥們為何無法察覺出亂掌大魔的存在…一一據實以報。雖然言語之間啜泣聲不斷，但侯獨秀口才甚佳，分析、說明起來卻是十分清楚。此時侯獨尊才知他幾十年來，竟因為自身病痛而無意間在心中養了魔！
侯獨尊頓時面目慘然，如槁木死灰，悲戚說道：「想不到…想不到我侯獨尊自恃英名一世，到頭來卻是天底下最惡最可恥的大魔頭！我多年好友窮緣大師慘死於我掌下，清平道人乃一代宗師，也葬命於我…馬家村、丘官邸、柳家寨，全栽在我手中！齊楚客棧多少人命，竟然被我全數送下了陰間！連二弟也被我打傷，我到底把這個大哥做成了什麼樣子！」
忽然，他先前立的誓言在他耳邊響起：「我侯獨尊把命拼了也要除去這天下大患！」接著是他侯家祖訓，也浮現他心頭：「行俠仗義，生死無畏；家國不忘，問心無愧。」
侯獨尊絕望地說道：「唉！我侯獨尊白日自以為英雄好漢，到了夜裡卻無惡不作，實在問心有愧！我雖然腦袋不靈光，卻也懂得禮義廉恥！男子漢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我曾發誓要除了亂掌大魔，現在也該實現這諾言了…」語畢，他縱身一躍，直要跳到赤月崗北方萬丈深淵中！
但聽見侯獨秀此時卻天外飛來一筆，靈光乍現之下竟異常冷靜地說：「人應該為了自己的信念而死，而不是懦弱地自殺。人應該要堅持做對的事情，難道身體是用來猶豫不決的嗎？難道身體是用來做自己認為錯誤的事情嗎？」
此言如雷貫耳，侯獨尊身在半空，一聽此話，心中千頭萬緒交織思索：
侯家祖訓要我們子子孫孫絕不忘本，須得回饋社稷，不忘家、不忘國，行忠義之事，盡孝道。我受村人合力扶養，如今卻要自絕性命，難道有盡了孝道嗎？
祖訓要我造福鄉梓，如今我卻要圖一己之快活而自盡嗎？
我自認為曉得禮義廉恥，現在卻要自殺來逃避自己所造的孽嗎？
「人應該為了自己的信念而死」，那麼我侯獨尊的信念又是什麼？
難道一心尋死便是我的信念嗎？
對了！我侯獨尊的信念就是祖訓：「家國不忘，問心無愧」！我這一跳，想必到了陰間也被孤魂野鬼笑死，自己也看不起自己！我寧可在沙場上戰死，也不要在身後留下一屁股臭名！
侯獨尊終於看開，一個觔斗翻過，空中一個虛蹬，雙腳重新踏上赤月崗，汩汩熱淚直奔而出。他嚎啕大哭，像孩子一般，脫下一身子英雄形象，卸下一身子自尊心…
侯家三兄妹上前抱著大哥痛哭，此刻他們已了然對方心意。
潁水三絕在一旁也覺鼻酸，上官豫原本想挖苦侯獨尊一番，現在卻為侯獨尊感到難過、可惜。
等到侯家四人哭啼漸止，夏侯靖說道：「亂掌大魔的秘密，咱們潁水三絕發毒誓，絕對不向外人透露！」
「沒錯！」上官豫、公孫平點頭答應。
侯獨尊抹著涕淚說道：「各位的好意我心領了！不過，我自會向天下人坦誠布公！」
一聽他如此說，侯獨行、侯獨立、侯獨秀，連同潁水三絕等人均大吃一驚。
「這些殺人大罪，我侯獨尊絕不會逃避、不會否認。男子漢大丈夫，我會負責到底！從今而後，亂掌大魔便如我這全身武功從此死去！」話一說完，他便使盡全力點了自己要害穴道。頃刻間，指力透徹，侯獨尊覺得全身無力、雙手雙腳痠麻，整身勁力如滔滔江水一般奔去不復返。
此舉來的突然，沒人攔阻得了。
眾人心中佩服，均想：此後侯獨尊雖然不再是「天下第一高手」，可在他們心中卻是當今世上最令人欽佩的英雄好漢！
由於侯獨尊武功盡失，亂掌大魔也就無法在作祟，如此一來侯獨尊、侯獨行、侯獨立先前立過的誓，也就這樣實現了。
奇妙的是，侯獨尊的病至此居然不再作亂，心中的魔也消失無蹤了…
不久，透過侯獨尊的自述，亂掌大魔的事迅速傳遍整個武林，有些人佩服侯獨尊的誠實、坦然，有些人卻認為他心存歹心而加以鄙視。當然，如今「天下第一」的名號讓給了別人，不過侯獨尊這幾年卻熟習兵法、勤練槍法、馬術，居然一路封官進爵，當上了偏將軍，成了中原禦敵的一大主力！
這麼一來，侯獨尊也是不違「家國不忘，問心無愧」的祖訓了！
雖然每當他想起這段歲月時，心中酸楚仍是難以撫平，不過他總會想起那一晚，妹妹侯獨秀忽得靈感而說的金玉良言：「人應該為了自己的信念而死，而不是懦弱地自殺。人應該要堅持做對的事情，難道身體是用來猶豫不決的嗎？難道身體是用來做自己認為錯誤的事情嗎？」
直到現在，侯獨秀仍是理不清頭緒，究竟那時自己為何能出言救兄？在大哥、二哥、三哥連環相問之下，她每每也只能尷尬地笑笑帶過。
「也許，是上天自有安排吧！」侯獨秀是這麼想的。
＜完＞
(註：侯獨秀此言實出於鄭約書亞牧師著作-《天的話，我的話》
，筆者謹以此拙作獻給鄭約書亞牧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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